俞越
2018年01月05日10:25 來源:美術報
原標題:甲骨文:一門古老而又年輕的學問
甲骨文雖然有近三千年的歷史,但從1899年甲骨文首次發現到現在也不過120多年。因此,甲骨文的研究是一門古老而又年輕的學問。
近日,記者採訪了中國美術學院古文字書法創作研究中心主任、浙江省甲骨文學會副會長兼秘書長韓天雍教授。從此次紀念王國維先生誕辰140周年暨“全國古文字書法及論文與文獻展”,談到甲骨文的歷史、甲骨文的書法篆刻藝術創作。
美術報:此次甲骨文成功入選“世界記憶名錄”,標志著世界對甲骨文的重要文化價值及其歷史意義的高度認可。從另一方面,我們也可以看出幾代甲骨文研究者對其作出的巨大貢獻,您是否可以簡要地給我們講述一下甲骨文研究的歷史?
韓天雍:在清代光緒二十五年(1899年),當時的北大國子監祭酒王懿榮在河南安陽小屯村一帶發現藥材“龍骨”上刻有文字,便開始進行系統研究,這開啟了甲骨文研究的大幕。在他以身殉國后,他的大量甲骨收藏轉交給劉鶚(字鐵雲),在金石學家羅振玉的幫助與指點下,劉鶚印刷出版了《鐵雲藏龜》,其中展示1075片甲骨,並在自序中正確地說明甲骨文乃是“殷人刀筆文字”﹔1904年孫詒讓用金文的考釋方法來研究甲骨文,出版了《契文舉例》一書,這是第一部研究甲骨文文字的書籍,雖然也存在不少錯誤,但比《鐵雲藏龜》又進了一步。
甲骨文,亦稱殷墟卜辭、殷墟文字、契文、殷契等等。甲骨文鐫刻在龜甲獸骨上,是迄今為止發現最早的、最為完備、最為系統且能表達完整思想的文字。甲骨文研究的奠基者“甲骨四堂”:羅振玉(號雪堂)、王國維(號觀堂)、郭沫若(字鼎堂)、董作賓(字彥堂),可以說是甲骨文最頂尖的學者。甲骨文字考釋在孫詒讓后有一個飛躍,造成這一飛躍的是羅振玉,他在1914年刊行的《殷墟書契考釋》中釋出人、地名外的甲骨文字485個,至1927年出版的增訂本中增加到571字,他是甲骨文研究早期的先鋒,也是最早書寫甲骨文的第一人。唐蘭先生曾說:“自雪堂導夫先路,觀堂繼以考史,彥堂區其時代,鼎堂發其辭例,固已極一時之盛。”羅振玉在辛亥革命時期東渡日本,帶去了許多甲骨的碎片,經常和內藤湖南、中村不折、富岡鐵齋等一大批學者、畫家在一起切磋研討。王國維通曉外文,羅振玉跟內藤湖南聊天時便讓他當翻譯,內藤湖南的實証方法影響了羅振玉和王國維。王國維第二次去日本,待了四年多,對他產生非常大的影響,他將中國古典文學、歷史和西方的美學、哲學、邏輯學,以及其他的領域融匯在一起,通過歷史文獻,再經過考古的新發現相互印証,創研出一個新的學科。董作賓依據世系、稱謂、貞人等標准將甲骨文的文字進行了斷代,在《甲骨文斷代研究例》一文中,按照貞人的書寫風格分為五個時期:即1、雄偉﹔2、謹飭﹔3、頹廢﹔4、勁峭﹔5、嚴整。郭沫若運用甲骨文資料對中國古代社會進行系統研究,如政治、經濟、文化、交通、疾病等,把甲骨文和古代社會的研究推向了一個新階段。
甲骨文作為記載殷商時代王室檔案的資料,其內容相當豐富,學者研究主要可分成四大類:一,階級和國家。二,社會生產。三,科學文化。四,其他。先民們對氣象、年成、天時、疾病、災害等缺乏科學的認知,所做重大事情的決策,往往要祭祀上天,祖先佔卜之后再作出決定,以求得上蒼的保佑和心靈的安穩。貞人作為當時的書法家,或掌握知識的神祗官,將佔卜的內容書寫在龜甲獸骨上,在其骨的背面鑽成若干個小孔,再進行火燒,出現龜裂,以定凶吉。通常一個完整的卜辭可分為前辭(敘辭)、問辭、佔辭、驗辭四部分組成。貞人通過問天、神,將其結果再傳達給君王或百姓,因此,貞人也即是上帝的代言人,也可以說是第一代書法家。由於當時書寫材料的匱乏,再加上有一種宗教儀式的神秘感,貞人懷著一種虔誠的敬畏之心來從事書寫和鐫刻工作,不敢胡亂書寫或任意揮霍。
在20世紀三四十年代,研究任務落到在中國文字學上有新見識、新的科學素養的學者身上,唐蘭與於省吾是最具典范性的。50年代以來,繼續致力於甲骨文字考釋並作出突出成績的學者有張政烺、徐中舒、裘錫圭等。經過近一個世紀幾代甲骨學者的持續鑽研,迄今所存的甲骨文十五、六萬片中,單字量約4400個,可識可讀的約2400字,其中約1400個見諸於現代漢語字典,其余2000字尚不可釋讀。
美術報:甲骨文是最古老、最系統、最能表達完整思想的文字,它對漢字的流傳、演變存在著什麼影響?
韓天雍:甲骨文具有文字的形、音、義三要素,符合六書造字的功能,是研究漢字原初構形與漢語言語法最早形態的重要素材。甲骨文的字體構形和文辭體式,與當今的漢字及現代漢語語法結構一脈相承。
我們把甲骨文、金文、石鼓文、小篆統稱為金石文字。甲骨文是用鋒利的刀鐫刻在龜甲獸骨上,以刀代筆,叫契刻文字。有三角、垂直、孤形等刀法,顯得犀利,點劃和點劃之間有時候破裂,出現了肥筆,這種肥筆的現象,被后來的金文所繼承。金文是鑄造文字,線條顯得渾厚、圓潤、古拙。石鼓文是石刻文字的代表,其材質是花崗岩,經過鑿刻和多年的風化雨淋,腐蝕之后漫漶、模糊不清,給人感覺是蒼莽、稚拙、老辣。從甲骨文到金文,到石鼓文,再到小篆,文字循序漸進的遞變過程,一環扣一環。從骨質到青銅,從青銅到石刻,每一次材質的轉換,其文字的結體和線條的質感都會發生很大的變化。(下轉第24版)
殷墟甲骨文的發現,大大加速了對傳統中國文字學的改造。東漢時代許慎的《說文解字》,是中國第一部系統地分析漢字字形和考究字源的工具書。北宋時代文壇領袖歐陽修(1007-1072年)開創了金石文字學派,趙明誠的《金石錄》一書,揭示了從上古三代至隋唐五代以來的鐘鼎彝器銘文款識及碑銘、墓志等石刻文字,是我國最早的金石目錄和研究專著之一。他們對金石學的研究,不斷地用商周古文字對《說文》的文字學進行補充,但當時研究還在粗淺、初級的階段。到了清代,大量的青銅器、漢碑等文物出土,令人耳目一新,在乾嘉學風的影響下,對金石學的研究進一步深入。清代文字訓詁學家段玉裁(1735-1815年)的《說文解字注》,對許慎的不足予以批判,注釋過程中注意到了詞義的歷史性及發展演變的規律,對同源詞和同義詞的探討和辨析具有劃時代研究的重要意義。
光緒九年(1883年)刊行的吳大澂(1835-1902年)《說文古籀補》,以其對金石文字精深的研究,集錄古鐘鼎彝器所見文字為主體,兼收石鼓文、古幣、古陶器文的充實資料修訂《說文》,為中國文字學向近現代文字學發展搭起了一座橋梁。甲骨文的發現更提供了漢字的早期形式,其構成離小篆甚遠,多有象形、會意文字,令當時學者眼界大開。《說文》以小篆為本解釋字原的理論與其整個文字系統皆難以維持,從而使“許學最后的壁壘也被沖破了”,從此“中國文字學達到了一個新的時期”。
歷乾隆、嘉慶、道光三朝曾任兩廣總督的阮元(1764—1849年)針對清代碑學興盛、帖學衰微的現象,著有《南北書派論》和《北碑南帖論》,同時,包世臣著有《藝舟雙楫》,康有為著有《廣藝舟雙楫》,掀起了尊碑抑帖的學術思潮。在書法家鄧石如的身體力行下,大量地臨寫漢碑,以篆書和隸書作為突破口,打破了行草、魏碑、唐楷、行書這近兩千年的傳統,又重新返回到先秦、漢代以前的古文字上來。
美術報:您自己就是一位書法篆刻家,對於甲骨文的創作,您的心得體會能否與大家分享?
韓天雍:甲骨文是刻在龜甲獸骨上的,甲骨骨片也不盡相同,有質地非常堅硬,也有骨質疏鬆的部分。疏鬆的部分不能刻字,線條站不住,因此必須要在骨質堅硬的地方刻,並且紋理特別粗糙的地方是刻不了的。所以甲骨文的文字並沒有規律可循。但因此也形成一種無拘無束、大小錯落的不同章法。
但也正因為毫無章法可循,導致古文字學家在考釋過程中增加了難度,可以說古文字學家究其一生可能就考釋不出幾個字來。尤其是剩下的難以辨認的文字,就更難以考釋了。
古文字學家研究的主要目的當然不是為書法藝術服務的,他更多地是彌補殷商時期歷史研究的空白,以填補、佐証或充實歷史文獻的研究。但作為書法篆刻家,如不將這些研究成果運用到我們自己的古文字創作中來,那實在是可惜。在甲骨文書法創作中,范字不夠是最突出的問題。前面提到可識可讀可隸定的甲骨文字約2400個,其中約1400個見於現代漢語字典。我在創作王國維的“人生三境界”等這樣大篇幅的作品時就遇到了不小的麻煩。
有一個約定俗成的“規矩”:不能杜撰。所謂的杜撰是自己造字,無所本。如能在古文字學家如唐蘭、陳夢家、郭沫若、於省吾等人的研究成果中找到范本,那不算杜撰。此外,盡量不寫錯字。甲骨文創作允許借鑒,比甲骨文更古老的文字是簡單的刻劃,無借鑒意義,因此一般下借青銅器上的文字。金文與甲骨文雖有遞變關系,但畢竟一個為刀刻一個為鑄造的,落實在一個章法裡又必須做到和諧統一,就需要作者大量地臨寫銘文,使之筆法能夠和諧統一。另外,作者還需要有深厚的文學修養,文史哲知識都要進行儲備,了解和掌握通音通假字,這樣在借用文字時,就不會太過於唐突。
此外,在創作時可以選擇一些相對古老的素材,如《詩經》、《左傳》、《春秋》、《尚書》、《論語》、《資治通鑒》中的內容,這些古籍更接近古文字的年代,因此在現代的書寫中,也更容易找到范字,即使缺,上下借鑒小篆,或者母系文字就可以了。
美術報:由您總策劃的“紀念王國維先生誕辰140周年——全國古文字書法篆刻大展及論文與文獻展”在杭州展出后移師海寧,32件作品獲獎,170多件入展,此外還評選出優秀論文2篇,入選論文18篇。舉辦這樣一個大型的古文字展,您是怎麼考慮的?
韓天雍:其實這是第三屆全國古文字書法篆刻大展。今年是王國維誕辰140周年,同時也是他逝世90周年。我們這個展覽,就是要把古文字學家的研究成果展示出來,走向大眾,雅俗共享,讓大家都能看到,都喜歡。
習近平總書記在哲學社會科學工作座談會上強調,要重視發展具有重要文化價值和傳承意義的“絕學”、冷門學科,如甲骨文等古文字研究等,要重視這些學科,確保有人做、有傳承。
現如今,很多老一輩的古文字學家離我們遠去,而他們的研究成果將落實到我們這代人肩上,我們把古文字領域的傳統繼承下來,把當代研究的新領域、新成果運用到古文字創作中來,是我們的責任。中國美術學院率先在2008年成立了中國美術學院古文字書法創作研究中心,這是在全國200多所高等院校中第一個成立的一個新的學科,就是致力於古文字學家研究的新成果為我所用。
作為這個學科的帶頭人,我致力於把王國維以前走過的路繼承下去並發揚光大。努力把甲骨文變成一門“顯學”,一門“熱學”。
一百年前寫甲骨文的隻有幾位作者,現如今上千人寫古文字,寫三千年以前的文字,這是一個可觀的數字,這是在一百年前羅振玉、王國維的時代不可想像的。這也可以說是中國文化的自信,書法家學問的自信。
未來,我們還可能會做羅振玉的展覽。浙江雖然不是甲骨文的出土地,但卻是一個研究甲骨文的大省,羅振玉、王國維、唐蘭,包括裘錫圭都是浙江人,我們更要把這根接力棒接好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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