沉默萬物的私語

每一部好小說都有其看點，提供其它作品未曾提供的價值，長篇小說《花落長安》也是如此。作者王潔，企業家出身，經歷過商場的鏖戰也取得過成功，由她寫商戰，本身就有了特殊的看點。許多人樂於通過小說窺視和揣摩商界的秘密，而專業作家卻不肯輕易觸碰商業題材，因為他們即使努力去“深入生活”，也難以換取讀者的充分信任。所以，王潔未動筆就先佔有了優勢。

不能肯定作者便是主人公的原型，但小說的主角的確是位女性。出於偶然的機遇，醫生秦幽若辭職下海，來到勤德建材經銷公司擔任副總。這機遇牽涉人情，總經理孫德浩是她舊日同窗，至今還暗戀著她，希望獲得與她密切接觸的機會。但下面的情況出人意料，她的過人氣質與情商幫她很快適應了職位，且超常發揮，一舉改變了公司的經營狀況，最后竟使孫德浩自愧不如，黯然退場。這近似傳說，但其中細節被鋪墊得絲絲入扣。作者描述了秦幽若與商家打交道的種種方式，包括如何事先摸清對方底細，如何不卑不亢進入談判，如何欲擒故縱把握時機，也包括如何借用異性魅力化解對方敵意等，演示出一場場風生水起的曲折較量。小說閱讀中，我們有時欣賞的是生活邏輯的力量，陌生的情境裡隱藏著陌生的邏輯，多種邏輯的組合將情節引向意外的結局，趣味自在其中。閱讀《花落長安》也享有這種趣味，這大半歸功於作者的生活經驗——早在作者產生創作動機之前，她在產業的打拼便孕育了作品的雛形。創作這件事情，詩外的功夫有時更決定成敗。

與同類小說相比，《花落長安》的現實感更強，故事場景更為具體明確。例如，是在2009 年而不是2010年，國家的各項救市措施陸續出台，“四萬億”計劃穩步實施，銀行利率下調等措施使中國的消費市場逐漸回暖，使秦幽若的公司擺脫了危機，出現新的起色，接著影響到故事的走向。這些坐標並非無足輕重，它們蘊含業內經驗，拉近了讀者與作品的距離。

不過，與男人的商戰寫作不同，王潔真正想寫的不是勵志，而是女人的情感秘密。俗諺說男人通過征服世界征服女人，女人通過征服男人征服世界，小說裡這個邏輯發生了倒錯。秦幽若征服了世界，卻沒有征服男人，事業上一帆風順，終了卻孑然一身，留下無盡惆悵。顯然，女作家認為，事業的成功無法充實人生，她的作品超越了一般商場小說渲染的熱情，進入了女性主義寫作的冷靜自覺。

秦幽若是才貌雙全的女神，走到哪裡都成為眾矢之的，書中寫了四個圍繞著她的男人。第一個男人是丈夫劉江，他看不懂妻子的價值，叫她蒙受不少委屈，直到她在外面干出一番業績，與他分手，他才悵然若失。第二個男人孫德浩始終崇拜她，接近后反而破滅了希望。第三個男人是萬和大老板鄭秉國，鐘情於她的獨立、干練、自信和高傲，幫她步步拓展局面，卻無法贏得她的芳心。最后，第四個男人出現了，當她已厭倦於實業，似乎無來由地報名去文學進修班聽課時，她遇到了睿智淵博的教授歐陽文翰，無可救藥地愛上了他。這是全書中一段真正的熱戀，但其后教授恢復了理智，為家庭和名譽計切斷了他們的關系。小說竟以人生的空落結束，是超乎多數讀者預料的，但也帶給讀者更多的思考。我很贊賞這個結局，以為它是作品很大的亮點。倘若，小說以女主人公在商場和情場的雙贏告終，還能保留多少溫度呢？

秦幽若與第四個男人歐陽文翰的故事，最為耐人尋味，它的展開時時令人反思過往發生的一切，重新審視女主人公的內心。歐陽文翰比孫德浩和鄭秉國更優秀嗎？似乎並看不出來。他只是學者，掌握了不少文學知識，並未遇到過真正激烈的生存競爭。他愛秦幽若，但遠不及孫德浩和鄭秉國那般執著堅定。但秦幽若就是愛上了他，愛得不顧一切，愛得盲目。較之男人，女人的愛情更無可分析與無可理喻，王潔借此寫出了生命中一團朦朧飄渺的沖動與激情。

也許可以這樣理解，秦幽若投身商海，只是為了挽回做人的尊嚴，脫離商場，也是在尋覓真正的自我，這個自我大約從小時聽奶奶講故事起就悄然形成了，使得她無法迷戀商界英豪而對文人一見傾心。至於閨蜜方曉琳的陷害、部下謝麗麗的背叛、對手周通的設局等事件，只是加深了她對商界環境的排斥。她與孫德浩和鄭秉國其實一直是陌路人，他們也永遠不能理解她的願望﹔歐陽文翰能得到她，是由於他給她帶來原始的幻象。總之，這不是一部普通意義上的商場小說，而是一部有關物質時代裡精神價值追尋的作品，表明了作者執拗的思索和純文學追求。作家的確要深入人的靈魂層面，寫出超越生活之上、也是俗常之上的作品，恰如波德萊爾詩裡所說:“誰能凌駕於生活之上，不難領悟那百花和沉默萬物的私語!”

當然，王潔寫散文出身，於長篇小說創作還是初次，不能說這部作品已經相當沉穩、厚重，但它有自己的分量，開辟了獨特的場域，獲得了充裕的論說空間。應該說，王潔的路走得很正。

胡平簡介：

胡平，文學評論家、作家、研究員，中國作協全委會委員，中國作協小說委員會副主任。生於北京，碩士研究生畢業。1986年起在中國作家協會創作研究部工作，歷任副研究員、創作研究處處長﹔1999年調魯迅文學院任副院長、研究員、常務副院長。2008年調中國作家協會創作研究部任主任。發表文學理論專著《敘事文學感染力研究》、評論集《理論之樹常青》及文學批評著述百余萬字。發表長篇小說《末世》、《犯罪升級》、《原代碼》，撰寫長篇電視劇本《犯罪升級》、《白日》、《威脅》、《內幕》、《鬆花江上》、《洪武大案》等。《鬆花江上》獲全國“五個一”工程獎。多次擔任魯迅文學獎、茅盾文學獎等國內重要獎項評委。